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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国内诸多师生关系案件,令我不禁想起27年前震惊中美的卢刚事件。
卢刚: 1963-1991;1981级北大物理系学生,1985年通过CUSPEA(李政道等北美华裔教授组织的中国学生‘筛选’计划)赴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天文物理系读博士,卢刚导师即该系著名教授克里斯托弗·戈尔咨(Christoph K. Goertz),是该领域尖顶学刊《地球物理研究》(JGR)的主编,是公认的领域大牛。卢刚父亲是北京市汽车配件厂工人,有两个姐姐,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。
首先给读者回顾一下卢刚事件(根据网络信息整理归纳):
1991年11月1日(‘万圣节’之后),卢刚来到正在进行专题研讨会的爱荷华大学物理系大楼(Van Allen Hall)309室,旁听约五分钟后,他突然拔出左轮手枪射击,首先击中他的导师,47岁的戈尔咨教授,并在其倒下之后又在脑后补了一枪;然后,他又朝他的论文指导小组成员史密斯(Robert Alan Smith)副教授身上开了两枪。卢刚又瞄准了当时在场的同门师弟,27岁的山林华博士,接连向山林华的脑部和胸膛连开数枪。枪击这三人之后,卢刚并未停手,转头来到二楼208系主任办公室,一枪射杀系主任尼克森(Dwight R. Nicholson)。在确认尼克森已经死亡后,卢刚出人意料地又回到第一现场309室,检查戈尔咨、史密斯、山林华三人是否全部死亡。此时,几名学生正在抢救还未断气的史密斯教授,卢刚挥枪将他们赶走,迎着史密斯惊恐而哀求的眼神,补了致命一枪。随后,卢刚来到旁边的生物系大楼,从一楼一直走到四楼,似乎在寻找特定目标,期间他曾遇到数位师生,但并未开枪滥杀。在寻找未果后,卢刚又来到行政大楼,冲入一楼的校长办公室,向副校长安·柯莱瑞(T. Anne Cleary)前胸和太阳穴连开两枪,刚好在室内的学生秘书茜尔森(Miya Sioson)试图报警,也被卢刚射了一枪。最后,卢刚来到二楼203室,用杀人的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整个枪击过程不足20分钟,警方截获并扣押了卢刚在事发前几天寄回国内的包裹、家信、汇款等,并查到了卢刚的遗书,据爱荷华大学官方宣称遗书共五页,其中四页英文一页中文,但在事发一个多月后警方仅向媒体公开了四页英文遗书(中文翻译见后)。当年中外媒体主流评论是卢刚“狭隘,自私和冷酷”,各华文报刊几乎众口一辞,对卢刚痛加指责。华裔学者或教授发表的文章大部分为“论中国人的冷酷”;中国留学生所发表的文章大部分认为“环境压力,生存竞争的恶性循环,导致‘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’的悲剧”。有的甚至说卢刚的行为是“文革遗毒”。(http://bbs.tianya.cn/post-no01-314244-1.shtm)
笔者当时初到美国留学,自己和周遭同学也没遭到什么挫折,在telnet(类似现在的网络,但没有现在网络那么方便、普及)中文杂志有很多分析、评论,基本接受主流判断,偶闻赞美卢刚敲山震虎的‘杂音’(主要来自与卢刚有相同经历的中国留学生),也觉得太暴力、太残忍。
对比最近国内刷屏的多起学生权利被侵害的案例,这些90后的被害者多因绝望、以自杀结束被迫害,鲜有奋起反抗的。从这个角度给60后的卢刚戴个“文革余孽”的帽子也不冤枉,毕竟60后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“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”、“造反有理”,榜样都是反潮流、反权威的小闯将,如黄帅(小学生给北京日报写信批评老师的不公对待)、张铁生(上山下乡知青,在大学试卷背面给领导写信批判不合理的考试制度)。而卢刚、山林华这些60后工农子弟,受益于70年代公平的基础教育,80年代才得以通过高考进入北大和中科大这样的精英学校,后来又获得奖学金出国,可谓春风得意。而他们在80年代的校园里还真没怎么见过猖狂的、压榨学生的学术权威,按照主流的说法,应该是因为“文革遗风”未远,老学阀们还得适当夹着尾巴、新学阀们还没成长起来。
卢刚为什么如此‘冷酷’、‘理智’地枪杀了自己的导师、同学、校领导?咱们不看报告文学(刘予建:《万圣悲魂》)、或者刘烨主演电影《dark matter》的演绎,先分析一下他的遗书吧:
1)卢刚准备向四家新闻机构《纽约时报》、《洛杉机时报》、《芝加哥论坛报》和当地电视台寄发的英文声明信(英译中,摘录) :
我认为个人有拥有枪械的权利……就是今天,个人保护自己不受邪恶组织与司法系统的欺负,惟一可行办法还是拥有枪支。个人拥有枪支使得人人平等,不论他或她是何许人物。这也使得个人能够对抗像黑手党或肮脏的大学行政人员这类的组织。
但是,一般人无论就政治或经济财力而言,在对抗巨大组织时都是太弱了。像周丰珍(Jean Dew)博士在联邦法院告爱荷华大学性别歧视胜诉的例子实少见,而且她作为医学博士有比较稳定的收入,支持她在法庭与爱荷华大学斗争了5年……这让人相信,在这个世界上,作为小人物是得不到正义的,必须采取非常手段,才能让这个世界成为更好的生活的地方。
克里斯多夫·戈尔咨(我的指导教授)有一天告诉我说:“你负责这个密码,业内没有其他实验室有这密码。” 现在只有我们拥有2-D密码。但是,应用这个密码时我发现,所得到的某些结论与他原先设想的不同。他非常生气,在我有工作机会时,他没有让我及时毕业,并且在他当主编的 JGR期刊中扣发我的论文。当他找不到什么借口来阻止我毕业时,就故意不依规定,没有事先通知我论文口试的时间。事实上,直到我陈述前一分钟,他才告诉我,我非常意外,只有立即向口试委员会展开解说,而且只能利用黑板书写,因为没有投影机。结果口试委员决定我的博士论文不通过,使我当众遭受严重的个人羞辱以至产生愤怒的情绪。而戈尔咨却责备我论文口试不通过,应该自己负责。
我并未要求他为我写求职介绍信,但他从尼柯逊博士那里听到我需要求职介绍信后,立刻来找我坚称他愿为我写。戈尔咨为我写的求职推荐信,大都逾期寄出,而我已经请他要特别注意寄信期限。这就是我到今天仍然失业的主要原因。然后,他保证将在5月份支持我留校工作,然而从5月毕业到现在,我已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月,却从没有拿到任何薪水支票。近期我对我的论文进一步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,提交给GRL杂志。审阅委员认为只要将几处稍作修改之后,就可予以发表。戈尔咨一开始以文章太长不宜刊载在GRL期刊为由劝我改投JGR期刊,当我指出文章长度符合GRL的规定时,他又强迫我在文章内加一些材料,这样再将他的意见加进去,就赶不上杂志的出版时间了,只有将论文提交他主编的JGR杂志。
罗伯特·史密斯是新到学校里来的,一直都渴望建立自己的‘地盘’。他得知山林华是个好学生,便说服戈尔咨,让他提早毕业。这当然让其他同学很气愤。山林华错过了毕业论文手续的截止日期,但是史密斯找到系主任尼柯逊,准许让山林华毕业。为了替自己的行为辩护,史密斯闭起双眼,指责我研究多元电路分离电场的方法是完全错误的。
德特·尼柯逊:虽然他的学生不符合研究生毕业的要求,仍冒然给他一个杰出研究生奖学金。尼柯逊给某工程本科生、物理系研究生助理1/2助学金,尽管他连本科学位都没有,实在令人不平。
系里提名DCS论文荣誉奖时,尼柯逊做手脚,我自1991年6月就开始向学校各级负责人(研究院副院长Dr.Ruddlph Schultz.、研究生院院长Dr.Leslie Sims、学术副校长 Dr. Peter Nathan、助理副校长Anne Cleary、及爱大校长Dr.Hunter Rawlihgs)揭发。但是,学校各方官员的答复都令我失望。他们将我的揭发与证据置之不理,只相信尼柯逊的一面之辞,系、研究院和校方一直在合谋掩盖真相。到目前为止,学校的调查工作仍在初步阶段。后来尼柯逊提名戈尔咨什么教学科研奖,Anne Cleary给戈尔咨打电话,戈尔咨威胁我‘你再这样下去小心后果!’如此卑鄙的官官相护,让我想起《基督山伯爵》里的场景。
我感到很遗憾,我不得不采用这种非常手段来解决这件事。但是,这完全不是我的过错,爱大校方应对这次不幸的结果负责任。如果校方能按照纳税人、缴学费的人和资金提供机构的意向,及时采取积极的行动,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。虽然我已孤注一掷,学校却仍尽力为尼柯逊在DCS荣誉奖方面作辩护。
身为物理学者,我相信物质、精神、运动等永恒性。纵使我血肉之身体逝去,我的精神仍是永恒,我将以量子式大跃进入世界的另一角。我已经达到自己在这里的目的——化非为是。 我为自己在此所取得的成就自豪,对马上来到的远程更是充满信心。再见吧,我的朋友!或许我们能在另一个地方、另一个时间重逢。愿上帝保佑所有诚实、勤劳、真挚和善良的人吧!
卢 刚
2)卢刚给二姐的最后家书(美国报刊在案发不久之后公布了卢刚在杀人当天1991年11月1日12时02分写给二姐的信)。
二姐:
你好!内附的支票请迅速存入银行。这封信是专门写给你的,故不要让家里的其他人看到,在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。我已寄了一些东西回去,算是我的遗物。我想你只要跟海关说明,他们会让这些东西进境,就算是我自己带回来的。我最担心的是父母二老,他们年事已高,恐怕受不住这场风波。但我自己是无能为力。这副重担就要落在你肩上了。我恳求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,不息(惜)一切代价。另外,不要花钱为我办葬礼。千万不要跑到美国来搬运尸体回家。最好是让中国大使馆把我的遗体在美国就地火化,只运一些骨灰回去即可。
牢记:不要让美国这边敲诈钱财。我想我寄回去的钱物足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,以(已)足够报答两位姐姐的抚育。我昨晚给你打完电话后,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,我死活咽不下这口气。你知道我一生来正直不阿,最讨厌溜须拍马的小人和自以为是的赃官。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,但我一直忍耐到我拿到博士学位。这是全家人的风光。你自己不要过于悲伤,至少我找到几个贴背的人给我陪葬。我这二十八年来的经历使我看淡了人生,我曾跟几个人说过我想出家修行去。人的生活欲望是没有尽头的。在美国虽然吃穿不愁,但上边有大富人,跟他们一比,我还是个穷光蛋。总之,我给我自己出了气,给家里人生计提供了保障。
我还有何奢望迷恋人世呢?古人云:“久旱逢甘露,他乡遇故之(知),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”这人生四大目标,我都已尝过,可谓知足矣!我虽然是单身,但女友已有过一些。高中住宿时我就已开始交女朋友,上大学时经常和女孩乘黑溜进二六二医院过夜。到美国后,中国的外国的、单身的已婚的、良家女或妓女都有交往。我这人没有恒心,我是见异思迁,不能安心于某个特定之人。也许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或高不及低不就。
不管怎么说,我对男女关系已经有些腻烦了,进一步我对我攻了十年之久(四年本科,六年研究生)的物理已经失去兴趣,可说是越走越觉得走进死胡同。物理研究是越来越失望,目前是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于是人们按照不同的学校分成几大派,互相攻击对方,大为吹捧自己。无怪有人说“现代物理是自己骗自己”。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学更实际一些的学科。有什么办法呢?父母自己一窍不通,不能在学业上加以指导,全靠我一个人瞎闯。很多美籍华人物理学者在美国混得不得意,就回到国内一阵时间,吹嘘自己,为祖国贡献。于是中国政府也就大肆宣扬,哄年轻人去读纯理科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若我当初去读工科,我今天绝对不可能来美国读学位攒美金。父母是没有经济实力送我来美国深造的。本校一些搞应用学科的人,他们父母大多是留过学的高级知识分子,家里有外汇,可以提供子女考托福、GRE,提供在美的学费和生活费,或他们有海外亲属来借钱。我今天到这一步,已可以说是有父母的过错在内。我信奉:“生为人杰,死为鬼雄。”我一切自己做自己当。另外,最好不要让下一辈得知我的真相,否则对他们的将来不利。永别了,我亲爱的二姐。
弟卢刚
1991.11.01.12:02
读罢这两封信,相信读者已经能够更全面的理解这一事件。卢刚是个‘刺儿头’,遇到不公绝不忍气吞声,而是要‘死磕’到底。但是学校的官僚和学术权威们根本没把他这个外国留学生放在眼里,因为在这样的学术体制中,导师对学生拥有绝对优势的地位。
这个学术体制,就是当时美国学术型大学已经建立的‘科研包工’制度,导师是包工头、研究生是学术民工,导师负责圈钱(申请科研经费)做科研项目,学生负责搬砖(做实验、出数据),产品就是在公认的学术刊物上发文章,文章数量和杂志等级成为导师晋升的评估指标。导师及系里的同仁可以控制学生的是否毕业、何时毕业,导师更是可以通过推荐信掌控学生的未来饭碗。而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,这套学术体制已经完全被搬到中国来,而且还赋予了它“中国特色”。
面对这样的学术制度,学生的权益是得不到任何保障的,正如建筑工地上的“包身工”任由各级老板层层盘剥,学生也是这个科研制度最底端的被压榨者。学生之间为了前途有激烈的竞争,但这正如同工厂中工人之间为了更好的收入互相竞争一样,最终结果只能是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”。因为这个制度下,利益的最高占有者是官僚和学阀,学生只能争抢剩下的那一点儿可怜的东西。
在这样的制度下,真心喜爱学术的学生被导师的搬砖任务压得喘不过气,因而根本难以得到真才实学,也难以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,久而久之,年轻学者对学术的幻想破灭也便成了很正常的事。而因为学生对导师来说有可压榨的价值,因而导师往往不顾及学生的前途,而只考虑自己的收益最大化,学生的世俗前途也因而布满荆棘。不是说所有导师都是恶人,只是这样的制度给了恶滋生的空间。
与自杀的学生相比,不能不说卢刚是勇于反抗的。在这样丑陋的制度下,正如他所认识到:正常的或者说合法的手段很难实现正义。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所谓正常途径,但是却遭到了官僚和学阀的无视。当正义在合法途径中得不到保障时,他选择了用这样的手段实现正义。不能不说,这场悲剧是制度造成的。
他是不是英雄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。但至少可以说,他选择的手段是‘个人英雄主义’式的,用个体暴力引起了广泛关注,警示未来潜在的加害者。正如胡文海、贾敬龙、张扣扣这样的悲情英雄一样,他在遭遇到制度性压迫和不公时,选择了消灭直接施害者的方式。
然而,直接施害者,只是丑陋制度的执行者。一些施害者消失了,另外一些又产生了。作为个体的受害者,卢刚报仇雪恨,快意恩仇。但如何能从根本上改变这样滋生罪恶、创造悲剧的制度,才是最重要的问题。
弱小的受害者究竟应该怎么做?
最近很多事件表明,小小鸟们联合发声、团结反击,推动制度转变才是真正的出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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